龙古村的石头
很久想写这件事。本想写成一封信，但谁又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时常在想，深夜中让我辗转反侧的不甘，究竟是什么？
实在记不住细节，索性叫你石头弟。2018年3月30日我们从成都走318深入藏地，来到稻城县小憩，为第二天参观亚丁景区修整。这是一个静谧而整洁的远方小镇。宽阔的市区马路上长久见不到一辆车经过，无聊的城市来的人们可以永远地坐在马路中央的双黄线上拍摄地平线尽头与无尽的远山的交汇点。城边一阶一阶水坝将清澈的高山雪水梳理得井井有条。倏地，高原山地疾风骤雨火急火燎地黑云压寨。天的颜色从湛蓝到乌云滚滚不过几分几秒。
镇口的塔林煞是壮观。当地人虔诚地绕过佛塔九九八十一圈，祈祷佛祖保佑万事顺遂。门口也有搭着草台班子兜售劣质“九眼天珠”的小商贩，一张嘴就是老东北了。不少成都本地人、外地人大发善心，斥二三十元巨资购买“乡亲”的小商品，当做支持当地经济、旅游扶贫的心理安慰。
从亚丁的雪山回来，康巴导游大哥把我们带去了龙古村。村子很小，估摸着只有几十上百人生活。大巴开到村中心的小广场停好，旁边就是一个藏獒的犬舍。憨厚的藏獒任凭小伙子小姑娘揉搓摆弄抚摩，摆出各种姿势自拍合影，不急不躁也不恼，悠闲地蹲在地上任人摆布。
而后，石头弟的姐姐作为村领导指定的接待，领着一行人去她“新建”的石头房子家里。姐姐一路走一路说，说党的领导带领人民群众脱贫攻坚奔小康，原来生活在山坳坳里的藏民手头也宽裕起来，住上了自建的二层小楼，实在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村里每当有旅游团经过，便会安排村民出来接待，展示农村现代化建设取得的卓越成果，分享第三产业致富为人们生活水平带来的切实提升。说着，便把一行人带进了她家的“佛堂”。
在新闻联播上看过很多，我对四川西部和南部的经济情况有大致的概念与设想。外表焕然一新的石头房子大大高于我的预期，但踏进石头弟生活的“客厅”，我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家徒四壁”的含义。除了侍奉喇嘛的杯盏外，实在乏善可陈。以我浅薄的城市年轻人的阅历，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质朴的生活的。哪怕是张家口、赤城县下属的典型的河北农村，被人们“口诛笔伐”的雾霾生产基地、被北京吸血的环北京贫困带的村庄，大多数农村人也能住上具备烧柴火甚至煤气炉、瓷砖地、铁架床、白墙面的基本条件的住所里。和老乡们聊，生活总还是充满了奔头。流着大鼻聴我还骑着自行车在老玉米地中飞驰而过，吸一口醇正的北方烧秸秆雾霾，那滋味儿甭提多地道了。总之，作为“城里人”中的乡下人，作为乡下人对农村的想象大抵如此，并不过分。可眼前见到的图景却是另一般。
姐姐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讲山村脱贫致富有多么的艰难，可我的思绪却飘到了佛堂之外。这才是真正的广袤的中华大地、真实的华夏儿女吗？话题不免在向带货方向发展，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姐姐在成都上完大学毕业，“决定”回到家乡建设家乡，为父老乡亲们寻找财富密码。找着找着，不免把城里那一套搬回了村庄。198、298、598，藏银带回家。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团里的两位北京大姐恨不得被感动得两眼泪汪汪，随即开始大撒币。银杯银盏银饭碗、银镯银坠银手链，你敢吹我就敢买。墙上十来位达赖、十来位班禅（包括带着眼镜的二位）、毛主席像和辩经的神仙们可都看着呢。姐姐大手一挥，用幕布遮住了神仙们的张贴画，银子白花花地进账。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它能给懦弱者以坚强
也能给勤奋者以收获
只要你把它爱在心中啊
天长那个地久不会失落
《一个美丽的传说》 - 蒋大为
受不了这种气氛，爹和我探头探脑地走出热火朝天的银制品兜售现场。石头弟家的石头房子空空荡荡，二楼没有一件家具，暂时空置，索性在椽子上拉铁丝，挂上了腊肉。地上则堆着几麻袋未褪壳的青稞种子。拿起一粒，爹非说能生吃。放进嘴里嚼了半晌，最终还是吐了出来。或许是见多了姐姐的布道，石头弟百无聊赖地上蹿下跳。索性就和他聊了起来。
十二三岁，刚上初一。精力旺盛，体魄强健。说着，他就在客厅门梁上做了三个引体向上。问他为什么今天没去上学，他支支吾吾说周五放课早，又说家里来了客人没心思上学。看到他家窗台儿上放着许多各式各样的石头，我们忽然来了兴致。爹和我都很喜欢石头，便细细地观摩起这些大有不同的石头仔来。
石头弟见我们感兴趣，便饶有兴致地讲起他捡石头的故事来。原来，龙古村后山是乱石山，有许多裸露的岩石就散落在山坡上。有时候是赶牦牛时候顺便捡捡，有时候则是专心跑到山上去挖掘。爹问他捡一块看得上眼的石头要多长时间，他挠挠头，大概要四五次才能遇到一块不错的。一次就是三四小时。说着，他指向摆在最里面的一块稍大的石头。初看不起眼，灰溜溜的没有纹理。他小心翼翼地抱出来，翻开底面让我们看——嗬！那块石头的纹理中，若隐若现地看出羌寨羊头的图腾来！
石头弟特别自豪的说，这块石头他会好好地收着，上次有人出一万块他都不舍得卖。说到卖，我和爹眼神一碰，心领神会。借着“助学”资金的名义，我们便挑挑拣拣几块石头，选出两块进入决赛，准备向石头弟买一块石头留作纪念。
银碗全世界都能买到，江浙沪大概还能包邮。可这千万年埋藏在亘古冰封雪原的“月球地貌”石头山上的奇石，实乃不可多得。多年后，粗制滥造的工业品早就不知所踪，一块石头却能承载无尽的时光与回忆。爹唱红脸我唱白脸，把石头弟当着老妈夸得天花乱坠。他的母亲是传统的藏人……好像上次写过了。总之，皆大欢喜，我们抱得心仪的石头归，石头妈暖意融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课余爱好还能赚钱，石头弟则兴高采烈地把一张绿票攥在手心，满脸堆笑地😏看着口干舌燥地从楼上下来的姐姐。
希望这笔小小的“助学金”能让石头弟的小金库充裕起来吧，我暗自思忖。
这块石头从山上来到村庄，或许已称得上来之不易；而从藏区的大山深处最终回到北京，则又称得上跋山涉水。由于川西出行并未做额外打算，行囊本已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必须的衣物和器材。再添上一块大几公斤的累赘，真可谓自讨苦吃。关键是稻城只是途中一站，后面还有许多路途。于是我们不得不背着一块山里捡的不起眼的破石头，坐着绿皮车硬座把登山包扔到行李架上，再手拿把攥肩负重任地背着石头走在洪崖洞与嘉陵江。而后由于回京路途不同，石头倒腾来倒腾去、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坐上了十号线。从层层脏衣服包裹中拿出，洗净，放在阳光下一照——嘿，这石头真漂亮！
这块石头不像精美的玉石，也不像结构精巧的自然晶体，色泽也并不夺人眼目。但看一眼这块石头，却像看见了一座山。一座矗立千万年却依旧蓬勃生机的大山。你看，那上面层积般的条纹记录了岁月，“绺裂”毫不遮掩地恣意地络然其间。像是历经世间风霜却历久弥新、饱经沧桑却生机勃勃的模样。掂掂重量，坠手极了！抱在怀里抚摸，却又光滑而圆润。玉汝于成，充满了斗争、纠结与爆发之美，一块没能成为美玉的石头却成长为一座山。或许它还过不惯城里娇生惯养的生活哩！
晚上旅游团安排回到村里体验民俗晚餐会。饭后点起篝火，五湖四海的游客围在火边，拉手跳起了随意的舞蹈。黑暗中，突然有人拍拍我的后背。石头弟。
“陈哥哥，你是用的苹果机吗？”
于是我掏出来给他看。
“我也想要苹果机。你能给我个苹果机吗？你能给我钱吗？”
回忆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昨天周五和父母视频过后，经过一亩三分地虎扑和朋友圈的三重洗礼，大晚上心烦意乱。“我也想要苹果机”的念头忽然占据了我的脑海。
“是啊，写代码还是挣得多啊。我一同学跳槽去了湾区一家公司，买了SFH每月光还房贷就八九千刀，真牛逼！好在他两口子都是程序员。”前日，室友大哥吃饭时有意无意地说到。
无论什么年纪，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甭管你是PhD、签字费比别人一年工资还高、海钓捞上的swordfish震了朋友圈、练出来的模型比GPT-3收敛还完美。你就是焦虑，狂“内卷”，生怕被同侪抢了风头，失去做“人上人”的机会。欲望的一重终极便是钱多事儿少离家近、以致少劳多得、以致不劳而获。都想着把别人当韭菜割，躺在功劳簿上吃孳息，用资本的力量活到更久。科学、技术、政治、文化都不再受道德的约束……多么可怕！
无数的论点自相矛盾，脑子很乱。可还是想起了石头弟说起石头时眼里的山、和篝火旁要苹果机眼里的火。终于，他想要的苹果机在我的生活中不值一提。而我想要的苹果机在别人的人生中一定也无足轻重。我甚至奢望，把手中没用的苹果机送给他，“嗟，来食”地满足他不劳而获的梦想，一如奢望总有一天自己能侥幸不劳而获摇尾乞怜地吃上资本家的嗟来之食。我想，这个时代城里人的“套路”、城市的魔咒，大抵如此吧。
本想写点冠冕堂皇的话，矫揉造作地写成一封“致石头弟的一封信”，再假惺惺地把我们的合影附上寄到他家。让他惊讶地在夕阳余晖的佛光普照中，靠着村委会的矮墙读一封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书信——让城里人的私欲与意淫得到极大的满足。可我不刚刚劝勉自己切莫“好为人师”，勿把对于世界偏颇的观点借资本与欲望灌输给别人？
现实有多么苟且，哲学家与革命家的理想就有多么光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我们存在的年代，或许我们能够看到人类走向宇宙、突破了智能的边界变得无所不能、或是终于滑向了永生。但我相信，直到最后的终点，人们会永远与许多无益的欲望斗争——极少地历练为美玉，更多地变成不起眼却惊心动魄的乱石岗的山石，充满纠结、满身伤痕，却历久弥新。
补遗：如果真的是每家一个甚至逢场作戏，那道德的底线实在太低了太难以忍受了。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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