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江南

故乡·江南

适时翻出过去的文稿,发布在博客占点儿版面。180301


“雄心勃勃、兴味盎然,又是笃悠悠、漫不经心”。 ——刊于《文景》,金宇澄与木叶对谈《繁花》

刚刚看完《繁花》的第二章时,便已自知:这辈子该是写不出比他更好的文字了。现代的作家多是爱比、写作爱好者也是有这么一股子风气。然而,当真正有这么滴水不漏的文章摆在你面前时,那种深深的乏力与无助、渺小如蚍蜉的感受令人无可奈何,却也让人为能偶遇如此浩大文字而庆幸。

当繁花还在收获上连载时,从事文字工作的长辈就将这本书推荐给我。初看,闷平而不响。再看,市井百味杂陈。终看,依旧是不响、却彻底令我叹服。无数次遐想,倘有幸,在那个时代记忆仍留存于世之时,若有一位作家能以类似的笔触,写写我的故乡,该有多好。而自己去写,便只能从一个很小的点出发,讲述一些平凡而琐碎的往事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虽然出生在海淀,但和西城就隔了一条街,总也算半个北京城里人。

看《大宅门》,七爷说“去海淀买了个大园子”的时候,我还笑呢,那时候海淀,可真是乡下:大片的菜地,宽广的田野,出了阜成门阴气森森,进了西直门车水马龙。现在呢?花上半天功夫骑车就能到潭柘寺、再花半天就能把香山的水送进京城。就说地球是个大农村,恐怕也不为过。

北京生,北京长,自然有很多北京的习惯烙印在我的成长历程。烧炭点炉子买蜂窝煤自不必说,爬树扥香椿摘桑葚儿更是每年的必选曲目。糖葫芦糖墩儿吆喝也会学上几嗓子,麻油鸡丝凉面更是夏天的珍馐。我倾慕郁达夫先生笔下北平的秋景、更爱老舍笔下那与胡同共存亡的屈辱与反抗。但,当我触及北京文化最深层的东西时,却终归觉得有点陌生。譬如,到大栅栏儿喝上一碗豆汁儿吃上一碗卤煮、到烤肉宛怼上满嘴烤肉、到瑞蚨祥橱窗里看那大红大绿的马褂、甚至是走在故宫,看大殿里大厚板儿的罗汉床,看嵌螺钿的官帽儿椅,看极端奢华而繁复的清式雕工……

真的,长在北京二十余年,到了节骨眼儿上还是不灵!

“孙家是望族,小时候家里的佣人清洁厅堂,换下了条案上的宋瓷,临时摆上明代的官窑。女主人看见了,呵斥说,明代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快给收回去。”

不是我有偏见,或是有民族分裂思想,可追根到底、汉人的王朝,就是宋明。我想,每一个对中国文化抱有热忱的人,都不会把珐琅琉璃当作珍品,而视钧汝官哥定为无物吧。至于苏做的条案,那更是土生土长的国货。

更简单的,一张方桌四条腿,束腰、内翻马蹄、霸王枨。最简洁的线条,便能从中看出我们祖先的智慧与风骨。看那,那四平八稳的方桌,难道不像个腰板挺直却不卑不亢、立于天地之间的人?

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家族史。人离故乡久了,有些记忆便不可避免地模糊而消散了。

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从黄河南迁到长江北,之后便在此落地生根。祖父的祖父把家里的生意做到了最大,鼎盛时几个街区都仰仗我家这家酒铺的生意过活。家训流传,要知恩图报、要负起对邻里、对大家、对社会的责任。做人做事贵在一个诚字,不卖假酒、不掺水,举头三尺有神明。

祖父的父辈遭遇乱世,军阀混战生意失败,家道中落。弟兄四人,自此四散。祖父读学校,学俄语,在新中国为祖国建设而奋斗。到了父亲这一辈,尽管还是出生在江边檐下酸枝的架子床上,但三年饭都吃不上的年岁捱过去,这个家的家底儿也就散尽了。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对于故乡的记忆,承载于那一罐罐的螺蛳中。

小时候放假了就去爷爷奶奶家,他们可都是地道的江苏人。北方人喝粥,南方人讲稀饭。可粥和稀饭终究是两样:粥是生米,加上水,有时候兑上香米和糯米,或者莲子和桂圆,放在锅里大几个小时熬出来的;稀饭呢?好的时候拿新米加水煮一下,差的时候直接热水瓶往剩饭里倒!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六七十年代物质匮乏时的习惯,就这样被带到了二十一世纪。北方人喝粥爱就咸菜,就酱豆腐臭豆腐,就酱瓜酱疙瘩,若是发达了那就就着带鱼。南方人,总还是有味觉的,吃惯了河鲜海味,怎能咽下稀汤寡水的稀饭?于是,河沟里的螺蛳,便成了餐桌上的佳肴。

螺蛳,对于江南而言,就像华北的芥菜疙瘩一样,下饭,下酒。只是,螺蛳除去提供那一点咸盐味儿以外,还有更多的滋味可循。

(——用螺蛳这个关键词上淘宝搜索,没有看到以前常吃的那个品牌,遗憾而失落地继续写着。搁笔时,又想起泥螺就稀饭的滋味,不甘心,回去搜,终于搜到小时候的味道啦!最好的便是夏秋两季的,“一只鼎”的罐装泥螺,又大又肥,沙子也少。拿牙签一挑,一整只放到嘴里咂摸一下,满嘴流油,鲜香可口。哎呀,简直就是整个秋天!——)

泥螺是北方不常见的,而醉虾和醉蟹则更是罕见了。有一年冬天,南方的亲戚来北京办事儿,顺带带来两罐醉虾和一坛醉蟹,都是自己腌的。小时候哪儿敢吃醉虾啊!知道虾是半死不活的,大人逗我说没准吃着吃着就蹦起来,那就更不敢吃了。然而,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尝了一下。口感是弹弹的,酒里泡的时间长了仿佛没有什么鲜味儿,但是吃下去又是虾的感觉。哎呀…不说了,深夜想起来哈喇子都流了一桌了!醉蟹就比较普通了,也是酒泡的,但蟹是加工过的,吃进嘴不过是膏蟹沾酒的感觉,还要弱些。

和北方人讲泥螺,大约不知道为何物。或是知道,然后掩鼻避之不及:生在河沟里的田螺、小龙虾我们知道,可是不干净哟!唯有和南方人,尤其是江边河边长大的南方人讲泥螺,才会有那种他乡遇故知的默契感。

讲到这里,就不得不再提一下郁达夫先生故都的秋。他称南方的秋景不如北平,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拿黄酒之于白干比拟,我却难苟同。且不说绍兴花雕之细腻与回味无穷,却按理说,先生是富阳人,生于水墨灰白间,长在温润含蓄的江南,总能体会到花雕的好吧?但反过来一想,生于江南,寓居北京,自然会称赞现世的好,却颇有薄古厚今之嫌。而我,久居北京,自然也对那渺远不可及的江南产生遐想。

朔风雪夜,红烛花雕。在这样一份遐想中,故乡便更多了那么一点嫣红的情意。

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回到故乡。

当时老奶奶还健在,家族添新丁,四世同堂,正是兴旺之时。模糊地记得她还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周遭便是即将迎接新世纪到来的、欣欣向荣的四化实业建设场景。

老奶奶是个面目慈善,裹小脚的老人。我和她很是亲近,虽然她讲南通话,但我还是能认认真真地听。

门前,瓦当下,四五月的潮湿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门槛上。那时,我知晓了“水滴石穿”这个成语。

南通话与上海话不同,好像与苏州话也不太一样。这次回南京,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面孔,的确有一种回到家乡的熟悉感,但人们一开口,感觉却还是有点不一样。上海话叽叽喳喳插不上嘴,苏州话可快可慢,有时是吴侬软语,有时像千万箭镞追身而至。南通话……真的说不好是什么样的。生长在北京,会的南通话不超过三句,每次听祖父一辈的老人聊天都像是在听天书。但南通话总是窃窃的、默默的、安安静静的,像个低眉顺眼的姑娘。

江船,并不是这里独有,但第一次坐江船逆长江而上,却是对故乡最后的回忆。汽船突突突地、缓慢地开着,江边的景致慢慢后退。渐渐地、模糊了,朦胧了;对故乡的回忆,也就慢慢融进梦境里了。

这次去南京学习的时候,偶然听到芜湖人称南通为“苏北地区”,着实让我诧异。

也难怪,生于淮北则为枳,江北对他们而言,就是苏北。

上大学前,我曾经执拗地想要报考浙江大学,还矫情万分地在自主招生的推荐信后附上了我对江南的倾慕之意。倒是没有石沉大海,不过浙大的老师对我的矫情表示不能理解。那时我心想,你们住在杭州当然不以为意,我和江南的缘分你们怎么会理解!

然后,命运和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报志愿的第一天,我填上了浙大,接着三个南方人告诉我:醒醒,你还是报T大吧。于是,T大、落榜、北邮、物理。一切小概率事件接连发生,现实扇得我应接不暇。

然后,大三了,早都过了做梦的年纪,我也已然认清了事实。对故乡的遐想还是单纯作为美好的想象吧。这次回南京,我也是尽力维护着这份遐想。当然无论是温润的气候、繁华而安逸的生活节奏、清晨氤氲的鸟语花香,都在为我的想象添砖加瓦。

高三那年,浙大湖滨校区恰好拆了。小时候的执念也没了由头。去了之江、去了紫金港的启真湖畔、去了玉泉,和我想象中的大学差不多,却好像又差了点什么。说不出来。在玉泉校区里遇到采访,对大学教育理念等等谈自己的看法。我在旁边静静地听,采访的负责人、一看就是浙江的老头子、长得很像蔡国声专家的老人用浙江普通话跟我交谈。突然,那一刻,我有一点不太想回到家乡了。

七·木心-鲁迅

“…… 迷茫中踅入一家规模不小的餐馆,座上空空,堂倌过来招呼。   「红烧羊肉好。」——好。   「黑鱼片串汤,加点雪里蕻。」——嗯,好。   「酒,黄的还是白的。」——黄酒半斤。   「热一热,要加糖 。」——要热,不要糖。   从前乌镇冬令必兴吃羊肉,但黑鱼是不上台面的,黄酒是不加糖的。   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饭也免了,付账之际问问附近有什么旅馆,说隔壁几步路就有一家,还干净的。   中国大陆的小城市,全是如此这般的宿夜处,无论你是个怎样不平凡的人,一入这种旅馆,也就整个儿平凡了。   两瓶热水,温的。 侧脸靠在冷枕上,我暗自通神:祖宗先人有灵,保佑我终于回来了,希望明天会找到老家,你们有什么话,就在今夜梦中对我说吧。 ……”——木心《乌镇》

木心先生是这几年才火起来的。火起来,大约是因为陈丹青先生屡屡在公众场合表达对木心的敬仰,对木心文字的喜爱。火起来,大约意味着作品的读者不再是那么十几、几十个人,而是作品广为人知,成为人们附庸风雅的谈资。

有人说木心的散文好,有人说他的诗不成格律却极为精妙,有人却不以为然。没有资格做评论,张贴出来仅供参阅。

“……   上世纪80年代末,木心在纽约华人圈子里开了4年的世界文学史课,课后在中央公园散步谈笑,一位学生说,“先生一路看过去,能不能即兴写俳句?”   话音才落,有位女子走来——“她围着黎明的围巾,牵了条黑夜的狗。”   一辆旅游大巴开过,车身上涂料是红色与银色,好像救火车——“这个旅游团多仁慈,一边旅游一边救火。”   两个男人——“靠在公园的石栏杆上,毫无作为地容光焕发。”……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捕捉生活中的这种瞬间?”   “长期的训练,像中国武功。我喜欢那个传说中用筷子夹苍蝇的高手。” ……”

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条令我颇为震悚的评论——“总觉得他老人家翘着兰花指在写诗”。

失言而失礼抛开不谈,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我的痛点。我读木心,不就是敬仰他这种把美从平凡写到极致,高高在上却又无可争辩,有点自恋却又无可非议的笔力吗?

由此及彼,想到我自己,有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两个绝妙的句子或是说辞,不也兴奋地不能自已,就差翘起兰花指儿了!

回到正题,鲁迅和木心,是我对故乡理解的两个极端。木心写黄酒半斤热一热不加糖、写黑鱼不上台面,那都是存在于我记忆里对故乡最深,最本源的记忆,而他却那么自如而淡然地流露出来。而鲁迅先生,写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却又能写“朔方的雪、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木心先生笔下的江南,是纯粹后的江南之美。就算写江南之今非昔比、也会把它无保留地刻画,到最后再淡淡地吐出一句无话可说的落寞。但鲁迅笔下的江南,是我们记忆里乘乌篷船看武生打戏,是月下捉猹,也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的范爱农。要写就写个痛快,写得急促而有力,写得让人目瞪口呆面颊发烧。

江南于我,竟变得捉摸不清起来。对北京了解愈加深入,对故乡却越来越模糊……

束股

与故乡无关,最后还想补充几句。

这些年里,我先看鲁迅,后看木心,再看鲁迅,然后二者同时看,总想找到自己作为一个写东西门外汉的进步的方向。

先看鲁迅的时候,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看他和论敌的唇枪舌剑,看陈源骂他他绞尽脑汁骂回去,觉得快意非常。于是,自然也把这种看来的写法依葫芦画瓢搬到写文字里来,于是写出来的检查痛批自己,让老师忍不住和我谈人生。

后来,铺垫了一段,看了木心。初看感觉好无聊啊,平平淡淡的。后来,越看越觉得无力,因为明知自己这条路是永远无法达到他的高度了。那一段时间,写文章写得很烂,就是纯粹的无病呻吟。写议论文无病呻吟,当然就是平庸的分数。

再后来,稍微看了一些书,去了一些地方,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写出来的东西不再那么滞涩。但是,刚巧语文老师换了。之前的老师喜欢那种四平八稳的文章,议论很平很稳,不会出差错,而这位老师可是在课间抽烟,整学期整学期不留作业的主儿,之前的那一套门儿都没有!连续拿了四五个46分后,痛下决心要自己立论,写有观点有新意的文章。直至今日仍在努力,有时会忍不住快意行文,有时像这次会冗长地婆婆妈妈地写上几千字文字。

这几年终于逐渐明白,写文章是要给别人看的。丑婆娘还要见公婆呢,没有他人的指正和痛批,永远没法取得进步!

征文比赛,限制了命题范围,倒是倒逼人绞尽脑汁思考的方法。尽管结果不一定像随笔胡写那么异彩纷呈,但很大程度上能够检验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

木心先生有语:“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可见,尽管在纽约教出了无数出色的弟子,作品也受到了西方社会的广泛认同,但他还是免不了对更广泛大众认同的渴望,不过是委婉含蓄再美化地表达出来了!

by yo1995 15.12.10 fin@1:47

Chen 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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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ge aimed to exhibit activities & achievements during Ting's undergraduate & graduate period. Meanwhile, other aspects such as lifestyles, literary work, travel notes, etc. would interweave in the nar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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