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宁机场

事实

班宁是一座加州河滨县的西部小城。它的地理位置很特别：坐落于圣果果牛（圣戈尔戈尼奥）山口正中，因此这个山口也被叫做班宁山口(Banning Pass)。两边分别是两座万尺高峰：San Gorgonio & San Jacinto，因此两座高山形成的风道效应，造就了气象万千的班宁。

山的西边，是广袤的洛杉矶盆地平原。春夏季节，由于逆温层和海雾层的双重影响，洛杉矶大部分时间由早晨傍晚的海雾，和上午下午的雾霾疾风所支配；初秋时节，“圣安娜焚风”形成，把雾霾和海雾吹到海里，与此同时带来超强的风力和极其干燥的沙漠空气。

山的东边，是更加一望无际的大片荒漠：安萨波雷哥、科切拉、约书亚、莫哈韦、死亡谷。地球上最热的沙漠坐落于此，夏日最高温超过45℃。随着高温而来的，是极高的“密度高度”。尽管常年天气良好、干燥地万里无云，但过高的温度造成的低密度空气，亦极大地影响飞机的爬升性能。

在班宁山口，不同的季候类型猛烈地碰撞：冬季温暖潮湿的盆地与酷热干燥的沙漠相交，云海的边缘悬垂班宁上空；夏季较为凉爽的海风涌向内陆，与沙漠的热气在此碰撞，形成隐形的晴空乱流。因此，低空飞行的螺旋桨小飞机在穿越班宁上空时，总能体验到其他地方很难遇到的特殊气象。

尽管班宁附近方圆二十里地有三座机场：KREI、KHMT、KPSP，还有稍远的KRIV和L35，但班宁所在的特殊位置造就了其不一般的飞行条件。我的考官，本地的飞行大爷Joe Scarcella曾经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有一次他带学生从棕榈泉飞回雷德兰兹，过山口时，风力大到四十多节，造成飞机地速只有三十多节。“计算储备燃油量时不能光看距离，主要还得看时间。”因此，班宁得天独厚的位置，令其成为了进入洛杉矶盆地前的重要驿站、备降机场。无论是因为云雨笼罩，还是因为逆风阻隔，在班宁歇个脚再飞，不失为增加通用航空安全性的重要考量。

历史

班宁在很久以前，是个颇具电影里“美国西部”风格的小镇。18世纪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最先在此驻足，19世纪小镇因科罗拉多线铁路和淘金热而逐渐兴旺。时至今日，每年仍有牛仔骑马套牛的活动在此举办。然而，随着南加州经济的逐渐发展、人口数量增加、城市逐渐从海边向内陆扩展，班宁作为洛杉矶与沙漠的分界线，成为了经济发展与土地财政问题的最前沿。

和世界上许多超大城市一样，为了支撑起繁华的中心城区，不可避免地会形成周围的近郊、“睡城”式的大片住宅区和功能疏解区。正如京北大规模住宅区天通苑和京南物流集散地固安一样，洛杉矶同样形成了远离核心区、地价低廉的远郊住宅和仓储物流区域。其中，圣贝纳迪诺县主要承担了物流，河滨县主要承担廉价住宅和农牧业。从千禧年起，内陆帝国的居民眼见着一座座仓库逐渐蚕食了原本的农田和空地；而原先田园牧歌的小镇，也被标准化开发商的木板房“一户建”、复制粘贴般完全换了模样。

这不，仓库建设终于拓展到了拓无可拓的地块边缘——再往东一点，就碰上了原住民保留地，没法靠土地财政强拆强征。因此，每一寸可以换钱的土地，都被这些未能被城市经济发展辐射带动的边陲小镇，视为摆脱贫困，振兴经济的救命稻草。

2024年5月14日，班宁市政府在不懈努力之下，终于说服国会议员和美国航空管理局FAA，把班宁市政机场拆除，建设成能够提振经济的——仓库。简短的公告如下

**AIRPORT CLOSURE ANNOUNCMENT - May 14, 2024**

It’s Banning on the Move - Mayor Alberto Sanchez shared his thoughts regarding the Closure of the Banning Municipal Airport at the City Council Meeting on Tuesday, May 14th, 2024.

With support from Local, State & Federal Representatives, the Airport closure will allow the City of Banning to unlock significant economic potential paving the way for transformative development and job creation in the region!

The City of Banning will be working with the FAA on the process to have an orderly closure of the airport in the coming months. Stay Tuned!

就这样，又一座80年历史的市政机场，伴着大航空时代如火如荼地降生，又在无人问津的荒野中悄无声息地消弭。

感情

【One Six Right】里Barry Schiff提到：“如今美国通航面临的问题是：太多机场正在关门。一旦一个机场关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无法让它重新投入使用，因为机场的土地会被收作他用。一旦让它关门，就是永远地失去了它。”

一个地点从地图上消失，意味着许多相连结记忆的消弭——

此后，圣果果牛山口，不再会有低空螺旋桨飞机划过；山间猛烈的焚风里，不再夹杂那不知疲惫的气象台AWOS，播报着永不消逝的电波；山前山后的低空交流，将会形成永久的隔阂。

能有什么办法呢？通航机场关门的最大原因，并非缺少资金，而是缺少能够把政府资金花到刀刃儿上的人。每年的国家财政拨款，倘若交给懂行人手里，雇几个人维持住机场不成问题；但又有哪个见过大世面、在城里学过航空知识、做过飞行员的年轻人，肯跑到山沟沟里来，为一个贫困村管理一座鸟不拉屎无人问津的小机场呢？

不同于更靠近洛杉矶城里的那些侥幸存活的通航机场，没有人为班宁市政机场谱一曲悲歌。范奈斯有无数的好莱坞明星、电视名嘴为其奔走相告；奇诺有二战老兵和他们的子弟以及飞虎队后裔坐镇，常人动不了他们一根毫毛。换过来讲，连美丽的圣莫尼卡机场都要被拆做公寓楼，区区一个西部村炮机场，何足为惜？

班宁市政机场终将消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逆转的。但是，它今天关门还是明天消失，又有什么不同？一个个体的消亡，又何以令人泣诉？

山谷里13G19KT的风静静吹过。风也无言。

一个时代正在消亡。代表美国精神、锐意进取、敢为人先的大航空时代，正在慢慢死去。我们的下一代，喷气式客机和多旋翼飞行器，将被当作理所应当的技术。他们听到故纸堆里莱特兄弟的试飞、林德伯格的环球航行、查克伊格突破音障的故事时，内心不会被触动。人类从二维文明走向三维文明的黄金时代，只若烟花一瞬，将会消逝在历史长河。

挽辞

送别一座机场，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它消失前去那儿降落。等到跑道被拆除，这个星球上便不再可能在任何时空中，重现相同的刚体运动轨迹。

从雷德兰兹飞到班宁，不过二十分钟。褐黄的草木、崎岖的地貌、酷热的夏日、城里飘来被淤积在山口的雾霾，都让班宁市政机场的告别显得晚景凄凉。没有网络在线气象播报，一切仅靠十多年前的自动气象站AWOS偶尔更新一下本地的气压温度和风力。连pilot lounge门口，都贴着“周末歇业”敬谢不敏。要知道，通航机场最繁忙的时段，通常是每个周末的上午。而我去班宁机场的一小时里，除了本地巡逻的直升机的一次播报，其余时段频道里寂静无声。或许由于来这儿的人数太少，连频率都懒得给它分配专门的频道，采用的是人流稀少机场通用的MULTICOM频率122.8。

偌大的机场，宽广的跑道，比雷德兰兹都更长更宽。大片大片的机库，或许大多数都在空置——据报道，班宁机场的常驻飞机只有二十架。相比尔湾约翰韦恩一库难求、范奈斯连私人喷气机都露天停放的条件，可谓天差地别。过夜停机费3.75美元，是我去过的所有机场里最便宜的。甚至估计都不用交——周末没人上班，交给谁？

跑道坡度很陡，几乎等同于只有迎风侧26跑道可以起降。风袜在圣果果牛山风中恣意飞舞，张牙舞爪地宣誓着山谷乱流对轻型飞机的统治力。跑道两边的草丛，郊狼在右侧、鸟窝在左侧，各安天命，怡然自得。油门推满，麻雀受惊地四处逃窜，眼瞧着就要钻进飞机底下时赶忙闪避。

起飞、降落、头也不回。回来后得知我通过考试的那架飞机N415MS，也将永远地留在地面上。心有戚戚然。

Although Hawaii is surrounded by thousands of miles of water in all directions, hardly anyone arrives by boat.

致飞行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