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美国年轻人

旅居美国年轻人

2023年的四月,在习作上毫无成绩。南加州宜人的天气和丰富的活动,使我的业余生活充实,却麻木。室友的暂时离开,令一人独处变成了常态。下班回宿舍,面对空无一人的大房子,不知究竟是拖延、疲惫、懒惰、还是恐惧,总之实在无法聚精会神做些有益的事情。上一次长时间独处还是在2019年的夏天。那时我有明确的目标、充足的干劲、不服输和不甘的心境,生活曾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怖。而如今,有太多太多的信息涌入脑海,甚至令我无法集中精力来完成一篇文章。

这我第三次尝试书写3月18日的见闻。

第一篇在当晚回到宿舍后趁着兴致未减,写了1691个字。实在是困得不行,只好把剩下的想法列成要点,奋笔疾书写到十一点后沉沉睡去。明早醒来,又是崭新的生活与做不完的琐事。自然,又是一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废稿。

第二次是四月初。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讲述这一天见到的事情。告诫自己要诚实地对待记忆,不要添油加醋把故事“小说化”。可写了一小时还是没有写到重点。我真的太喜欢讲从小到大关于保时捷的那些破事儿了。就算是现在,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讲自己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洛圣都改车王”的真人,人称“尼日利亚落草王子”的Bisi Ezerioha的前因后果(题图)。可是这些琐碎的细节,包括见到北邮前辈腾旭与他畅谈,包括绞尽脑汁刻画这些“旅居美国年轻人”过去或当下的年轻时经历以谋求成篇,实在是与我最想记录的想法不太相关,充其量只能算衬托主旨的定场诗。或许还是因为无论如何添油加醋地渲染自己度过了多么兴奋的一个明媚的上午,也无法绕开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沉重的话题。写得愈是春意盎然,就愈发逃避“话锋一转”。写了2205个字的草稿,最终还是被丢进了归档箱。

一个多月以后,一切都尘埃落定。回想起这一天,我仍想记录。作为局外人,不可也不该根据一点点听到的信息进行无端揣测。尽量公正客观地一五一十地记述。


一个由上午晴朗转为下午阴郁的南加州早春之日,由苏比的最后一次死去串联。早先联系时,虽然没有说明发生了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猜出一二。家里出了变故,亲戚朋友照应,帮衬一把渡过难关。她的母亲a悲痛欲绝,风尘仆仆地从乌鲁木齐赶来。根据维吾尔族宗教的规矩,需携遗体回到出生地下葬,入土为安。父亲的朋友m阿姨,和许多新疆朋友是故交,这次家里有难,义不容辞地帮忙打点上下。依靠南加州许多维族朋友的子女、晚辈们的协助,历尽曲折,总算把美国这边的后事妥善地完成。她们需马不停蹄地乘机赶回乌鲁木齐,在离开美国前的最后一天,空出一点时间唤我过去见见。

小时候甘家口附近的新疆村,曾给我许多关于维族人不好的印象。因此在见到维族朋友前,不瞒您说,我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这样的事情的——年轻的维族人,一个人在美国加州洛杉矶,突然离世,那肯定是吸毒了。不要说洛杉矶市中心Skidrow贫民窟或者Venice Beach,随便在看起来比较破败的街区走一走,满街的大麻味道早已司空见惯。恶之花开放的土壤,加上维吾尔人热情开放爱闯的天性,结出怎样的果实,我都不惊讶。

我们开着皮卡车,沿着十号公路一路向东。从传统洛杉矶华人区“蒙市”——Monterey Park,开向了华人区的深处西柯维纳。洛杉矶附近的华人区的扩张,就像中国人对世界探索的微缩模型一样——在核心地带安营扎寨,不断发展直至人口容纳的极限。便向着边缘外溢,逐渐兼并和同化其他种族,最终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符合中式价值观的定居点。一路少言。在数次“大气河流”的之中,南加州少有地在初春时节阴云密布。

中国媒体和美国媒体对于新疆的报导,几乎完全地走在两个极端。

在央媒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派欣欣向荣,人民撸起袖子加油干,踔厉奋发、笃行不怠,向着新征程奋勇前进的场面。同时,境外的“三股势力”、“东突运动”依旧虎视眈眈,而人民子弟兵驻守边疆,保家卫国,才促使新疆能在新时代取得新的发展。

在美媒里,邪恶中共镇压维吾尔人,没有言论自由、行动自由、人身自由;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把新疆人关入“劳改营”、“集中营”,强迫劳动;抵制新疆棉。美国政府外交人员不止一次拿新疆说事儿,企图施压中国在经济政治方面服软,而中国则一贯主张他国不得干涉内政。就连身边的好些几年没回国的中国朋友,也都对实际情况云里雾里。Tina一次小心翼翼地聊,你对“职业技能培训中心”怎么看?尽管爸妈刚刚去过新疆深度游,我都拿不准该相信哪种声音。

而现实的新疆,听起来倒是“既不、也不”的现状。

a阿姨离开新疆前往美国的路途,不可谓不曲折坎坷。据说,她是2023年开年以来,新疆全境第一个因私出国到美国的人。首先,联系所在辖区派出所取出个人的因私护照。然后联系批下签证和本地有关部门盖章,方可离开新疆。来到厦门口岸,机场工作人员拒绝登机,不得不电话打回新疆领导和出入境管理相关人员,得到再次确认后才在最后时刻登上去往美国的客机。而这一切,都基于以下一些事实:年初疫情管控尚未放开;a阿姨是维族人;奔丧签证。而同行的北京的m阿姨则一路畅通地登机。

连我都大概记得,在2008年奥运会之前,新疆总体局势稳定,偶尔听闻热比娅等“三股势力”的新闻,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甚至连“三股势力”这个词,也是我第一次听说“东突”的时候才了解的。维族朋友们说,一切都变了,在“七五事件”之后。中央对新疆的维稳措施愈加严格起来。从最初的加油站看身份证,到以后的菜刀锁链,到上交护照,到军警巡逻。现在的新疆特别安全,不存在再被境外势力扇动骚乱的可能了。说到这里,乌鲁木齐的a阿姨用维语说,维族朋友给我们翻译,很多新疆人都恨死当年打砸抢的那些人了,说很多都是南疆和田那边,没太接受过义务教育,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人。他们又穷又特别能生育,年轻人不从事生产游手好闲,成了不稳定因素和境外勾连的薄弱环节。几位年轻的维吾尔人也是笑笑,不予置评。

在美国的维族年轻朋友多是新疆名门望族的子女。他们一直低声说维语,我低头吃拉条子。m阿姨跟我讲,这些年轻人也挺难过的。十年前来美国上学,新疆局势一变化,几乎被困在国外了。因为一回国,护照一上交,哪儿会有正当理由出国呢?他们好多人在国外成家、结婚、生孩子,父母都没能来现场参加。因此在南加州附近的朋友都是互相帮忙,关系都特别好。听着想着,不禁为他们感到既难过又欣慰。反动势力造成的动荡,切实地影响了正常的好好过日子的人的生活。中国人本有一股子同仇敌忾共抗外敌的民族精神,但事情掺杂了宗教因素,却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好在,他们在国外的生活富足安详,而父母在国内也安居乐业。可以假装看不到这些不便之处。


苏比大抵是19年离开乌鲁木齐,独自在外求学。m阿姨说,看内小姑娘的社交账号,那美国真是年轻人的天堂。唉。我背过身去,尽量不去想。

十几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初到美国,那种突然一下地释放,“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感觉,我也曾经浅尝过。2017年8月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去之前找人合租房,曾经还有校友在微信群里说准备2B2B搞上下铺住四个人来省钱,我还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选项!毕竟,从本科四年拥挤逼仄没空调没厕所的八人间,突然一下换成宽敞明亮的两人间,这待遇提升地也太快了!到了美国以后,那种culture shock,日新月异地领略新事物的心境,几乎每一天都让我调整、提高对美国的期望。祸兮福所倚,好在我只是个读工学院的温饱族,短短几个月很快就脱离了这种养尊处优的幻想,回到学技术找工作的现实中来。但仍借此可以想见,人生观尚未定型的年轻小姑娘,初出茅庐便来到洛杉矶,内心世界会受到多么大的冲击!

西科维纳一处典型的Cul-de-Sac街区,周围有六户邻居。地块儿并不小,足有接近万尺;小破木房子却并不豪华,五十年代建筑,户内只有一千三百尺,约合一百平米出头而已。三室分租,月租三千三百美元。距离苏比的预科学校大概十分钟车程。

美国西部的典型木房子“别墅”居民区存在这样一种绝望感,我曾多次提及。住在这样的街区里,人似乎被囚禁在一个空气凝滞的培养皿中。当然,我不是为国内的超高层公寓楼、“鸽子笼”拉偏架——天通苑或是北京像素可比简易木头别墅惨多了。但在这种毛细血管末段的住所里,总有一种绝望而窒息的氛围弥漫在里面。

如果你想去最近的超市,大概只能找加油站的便利店。东洛杉矶华人区的治安并不那么好,甚至有些便利店是有塑料隔板和小窗的。如果想去正经的商业气息浓一点的小街道,走路是肯定到不了的,开车弯弯绕绕也得七八分钟。上十号高速倒是不远——开上主路,一路向南,不一会儿就流进了洛杉矶与内陆连接的大动脉。一切洛杉矶的繁华,与西科维纳的宁静,依靠这样一条鳞次栉比的血管网络相连接。当然,还需要一台汽车。

记忆已经模糊,似乎无法记起毕业后自己在加州没有车的小半年是如何度过的了。“好在”,当时是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几个月,就算有车也哪里都去不了。自从有车以后,“哪里都能开车去到”这件事似乎和呼吸空气一样广泛存在、无法察觉、却又不可或缺。前两天,同事Chan的车因为车祸报废,还没再买车,所以搭我车去买菜,我才重新“听闻”没有车的加州生活:公司阻且远,往来搭车回。周末守空闺,PlayStation两相对。Chan好歹还是个成年男性,租住的公寓走五分钟就能到沃尔玛和吃饭的地方。而苏比住在这样的社区丛林深处,曾经过的又会是怎样的停滞不前的生活?

显然,房东已经开始了修缮工程。趴在后院的篱笆上看,草坪不见踪影,三合板散落一地。前院弃置的钢筋,被工程机械压得乱糟糟的车辙和杂草,也昭示着人走茶凉的难过氛围。a阿姨从信箱里翻出剩余的信件。水费账单、网费账单、信用卡广告、标红的水费催缴信、信用卡广告、停水通知。门口的灰色垃圾桶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建材废弃物、瓶瓶罐罐、碎纸壳贝儿。我静静地离开很远地站着。阿姨在阴郁的天空下啜泣。

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会绝望地在异国他乡了结自己的一生?

邻居大爷门口摆了一尊观音。半晌,一个讲福建普通话的小老头子开着紫红色老款锡耶纳停好了车,过来和我盘算。看我开着uhaul的皮卡,问我是不是要搬进来。他说喔,这间房东好像是个中国人唷,几年前刚买下的房子用来出租。我在这里住了15年噢!这里从来没有来过警车,后来来了几个年轻人,警车都来了三五次。节哀吧,疫情期间我的婶婶想去墨西哥奔丧,都是困难重重,美国政府办这些事情可不容易咯……

声音越细,越轻,窸窸窣窣,消弭在阴郁的风中。起风了。我不禁打个寒颤,索性躲回皮卡车里。


There are three deaths.
The first is when the body ceases to function.
The second is when the body is consigned to the grave.
The third is that moment, sometime in the future, when your name is spoken for the last time.
David M. Eagleman, Sum: Forty Tales from the Afterlives

范轶然、郑少雄死后,除了痛斥美国警察执法不力,枪支泛滥日益严重以外,也会偷骂几句黑屎坑南芝加哥。为了看看美国,真的没必要冒着丢了性命的风险去趟这趟浑水。哀其不幸,却总觉得同样的厄运离自己八丈远。

苏比的离去则令人设身处地地产生唇亡齿寒之感。按理说,安静、安全的南加州,上个学而已,又能出什么岔子呢?我不知道该归罪于谁。怪分裂势力逼得人背井离乡?怪政府管控令母女隔海相望?怪中国教育没能让人过早地成熟以面对花花世界而岿然不动?怪美国细分政策导致亚文化盛行?怪美国社会不适合青少年生存?

想破头去,美国何为美国,美国仍是美国。我却不再是从前的我。

所能得出的浅薄的结论:美国很有趣,值得探索;但我的后辈成人前,将会尽我所能保护他,只是远远地看,而不要在这里生活。

引:文化密度

Chen Ting

Chen Ting

The page aimed to exhibit activities & achievements during Ting's undergraduate & graduate period. Meanwhile, other aspects such as lifestyles, literary work, travel notes, etc. would interweave in the nar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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