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主义

最快主义

在2020年,人们越来越多地将“内卷”这个词挂在嘴边。从最初的“996”,到后来的“奋斗逼”,再到如今的“内卷”,无一不体现着当今社会青年人对于未来的迷茫与焦虑。许多焦虑源自人与人之间的比较,而其中一部分比较聚焦在“速度”之上。

新中国崇尚速度,我们曾广泛地使用“中国速度”一词,描述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一提到这个词,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GDP保持多年正增长、中国GDP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火神山医院的建设、中国高铁令全世界称赞等等情形。人们的财富和生活水平在快速增长,社会在高速前进,反映到每一个劳动者身上便是全社会的高负荷与高效率运转。这种对于速度的追求具有两面性。在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的同时,社会劳动力的主力军——青年人们,必然也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

我将近几年来的这种对于速度的追求,称为“最快主义”。它包含了许多内容,仅先记录2020年的想法。将从两个方面讨论:技术层面,即我正身处其中的泛计算机软件行业的观察;以及心理层面,(我认为的)人们为什么追求速度。

P.S. 博客的有序列表序号渲染有问题,等有空再解决吧。

技术层面

  1. 最快的程序只对最大规模的软件工程有意义

“最快主义”这个概念,来源于一日我在V2EX论坛闲逛时看到的一个帖子。V2EX是近些年从小众逐渐变为大众的一个技术型论坛,由于站长的偏好,建站之初聚集的多是些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的用户——互联网从业者、传统软件程序员、个人开发者、科技行业创业者等。因此,这个论坛上的讨论,可以作为近些年来国内蓬勃发展的计算机行业的一个缩影。

一个用户发表的帖子介绍了他开发的“最快的 JSON Library”——即一种编码、解码互联网通用的“JSON”数据格式的应用程序库。该用户是国内“优酷网”的高级软件工程师,完整地经历了移动互联网从兴起至今的年代。

可以说,国内并不缺乏优秀的程序员;按照人口基数推断,中印两国理应具有世界上最庞大的人才库。同样地,国内并不缺乏优秀的流媒体服务提供商:从最初的优酷网、土豆网和爱奇艺,到如今的版权影视剧平台、短视频分享平台、用户自制视频平台等等的百花齐放,无数的同质化的互联网应用层出不穷。那么为什么如今致力于“最快的”工程师并未创造行业领先的平台;领先的应用又为什么领先呢?

不得不老调重弹摩托罗拉MC6800与英特尔8080的故事了。科技行业,正如《枪炮、病菌和钢铁》中提到的技术的演进和传播一般,存在着“赢者通吃”的现象。最终胜出的,不一定是性能最好的,而往往是在恰当时间出现、恰好提供了当时用户所需的功能的产品。当人们习惯了一种科技,再想推陈出新往往需要另辟蹊径。程序运行效率高低、“快不快”,虽然是许多软件工程师眼中的皇冠上的明珠,却在许多时候对结果而言无足轻重。决定一个软件成败的因素有很多,快不快只是技术层面最为细枝末节的一点。但人们是如此地青睐它,就仿佛最快的程序能够建立“量子霸权”一般,对它的追求有着舍我其谁的豪迈之感。

在我看来,程序快不快,只对最大规模的软件工程有意义。正如Knuth提出的“过早优化是万恶之源”一样,在程序规模还未达到追求最快的时候,花费精力让它变快往往得不偿失。当提升效率成为降低成本、提高服务质量无法绕开的路障时,再去追求速度也来得及。

  1. 一个 Rockstar Games 技术人员工作进度最多只能线性地增长

从21世纪初,R星推出的GTA系列作品,为3D开放世界游戏领域定下了极高标准。2014年发布的GTA5,直到如今依旧是畅销榜前列的常客。网上有玩家戏称:每一个新购买GTA5的玩家,都为推迟GTA6的发售做出了一份“贡献”。人们总希望万众期待的新产品忽然凭空冒出,给人带来惊喜;制作人员马不停蹄地工作,不断产生新内容供玩家消费——殊不知,有些东西“快”不起来。

人们耳熟能详“摩尔定律”——一段时间内芯片性能翻倍,价格减半,或许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软件制作也如这般,符合指数增长的规律。但稍加分析便知不可行——譬如,初级程序员一年能写三千行代码,中级程序员六千行,高级程序员一万两千行?显然是不可能的。随着经验的增长,软件工程师或许能够写出更简洁、性能更佳的代码,打字熟练度也有提升,但这些提升是有显著的上界的。可以找来世界上打字最快的人、最懂计算机程序的人、以及精力最旺盛的人,把他们糅合成一个整体,那这个人就代表了一个技术人员所能达到的最快的写码速度。

俗话说,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还大,可机器和人的差别,比所有生物的总和之间的最大差别还要大无数倍。事实上,人和人的差别是如此之小,以至于我们第一次见到AlphaGo战胜人类时竟不知所措(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李世石大比分输掉第一盘后,论坛上第二盘竞猜,依旧有超过半数的人猜李世石获胜)。人们喜欢把自己熟悉的相关性,代入各种对于趋势的预测,却忽视了不同领域的内在规律是不一样的。R星一名技术人员工作快慢,对GTA6发售早晚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人人都追求工作极致高效,社会生产总值也不会因此连年翻倍增长。

  1. “Because I can”

这是一个技术人员容易走入的误区。我能(比别人)更快完成任务,我能写出更好的程序,(只有)我能用程序解决这个问题等等。

理由类似第一点。决定技术的成败有很多因素,而该技术解决问题的效率,很多时候只占了问题的一小部分。诚然,追求卓越值得尊敬,但一味求快对于整体的效果是有限的。在996初现端倪时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却未曾想到这种对快的追求最终竟蔓延到了整个社会。

人们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处在一种“撸起袖子加油干”的状态之中。这就像新中国建国初期,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提出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口号一样。历史告诉我们,一味求快反而造成混乱,科学地规划和发展才能带来长足的进步。

  1. 再谈拒绝最快主义(技术层面)

对于最快主义,我有一些个人的好恶。

在编程和技术方面,我几乎有意识地走在“最快”的反面。不是说我会故意劣化程序的性能,而是假如不追求程序速度最快能够带来其他收益时,我一定会抛弃对于最快的追求。有几个原因:

  • 最快有时导致稳定性下降。有时候,为了追求让程序变快,会使用到一些非常规、不稳定的“奇淫巧技”。这些hack带来诸多弊端:可读性下降、无法维护、难以复用等等。
  • 最终目的并非效率最高。不再重复上述内容。
  • 最快不可控。对于未知技术,我有轻微的恐惧。深度学习模型能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解决人们从未能解决的问题,但人们却不理解它的原理。理想世界中总会有一天,机器能够解决一切机器能解决的问题。到那时,人类与机器的关系到底该如何理解呢?我总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不追求最快,不追求让机器逾矩,那么到头来AI Apocalypse会来得晚一些。

心理层面

  1. 社会对于人生时间节点的要求愈发紧迫

前日对于抢时间中外卖配送的讨论还历历在目。抢时间,是追求最快主义的具体表现之一。工作中抢时间为了增加效率,公司多赚钱,工人多领钱。生活中抢时间又是为了什么呢?

近年来,“30岁以下的30个人物”、“90后最年轻博导”、“千禧一代如何管理财富”、“八年一贯制高中到博士”等新闻层出不穷;现实中,求学旅程中很早以前便有跳级、少年班、直博等等“抄近道”的方法,工作中亦有选调生、“管培生”、加入初创企业、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等等鼓励走捷径的方式。人们对于年少有为的追求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这不禁令我想起:恺撒在年轻时读亚历山大传时,哭了起来。他的朋友问怎么了,他回答说:“当我想到亚历山大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征服了那么多国家,我至今还没做过令人难忘的事,难道我不该哭吗?”——网上的许多亚文化如“勃学”、“凡学”、“丧文化”等,实际上都是这个长期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旧问题的新时代解读。这个问题便是,人该如何衡量自己的人生进度?

与他人的比较、与自己的比较、以及与社会的期望的比较,构成了一个人人都可实践的评价系统。与单独的个体比较时,人总能找出理由、借口或心理安慰,使得比较的结果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堪。但与社会期望比较时,借口就没那么好找了——期望是加权平均值,是“客观”的,借口托辞在它面前显得太过主观而苍白无力。至于社会的平均期望是如何形成、为何人们如此在意评价,那又是另外的庞大话题了,此处搁笔。

当前社会,期望一个年轻人学有所用、年少有为。何为成功?具体到数值上:年龄、财富、学历、社会地位如职称和头衔、完成的人生里程碑数目。社会预期大学生22岁毕业、硕士毕业生月薪两万、女生22至27岁结婚生育——甚至连生育个数都推荐为两个。这些标准不设上限,但不达标就要整改。年轻人不敢与亲朋好友交流,生怕年终考核时错失了哪条,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

看起来,每个人都必须在一系列“最后期限”前,完成一些事情才能算得上“成功”。虽然大家都知道生活并非线性地一成不变,但大家都不敢也不愿去做那个打破常规的人。紧赶慢赶走对人生每一步,成了(追求)成功者的标配。人生路走那么快图什么呢?或许有这些——

  1. 生活求快的潜在诱因

越早完成越能吹嘘一番。

年少有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成就,往往也是成功者的其中一个标签。人们追求最快达成成就,为了显示自己能力出众、眼界卓然、执行力一流。而阴差阳错错失步点、没能按时完成这些“里程碑”的人则会被打上“残次品”、失败者、普通人等标签。人们生怕这些标签逐渐内化,不仅别人不看好自己,连自己都怀疑自己,因而拼命追赶别人的脚步以避免掉队。

晚完成会被复利收割,“原始资本积累”。

人们逐渐明白了复利原理:十年前买房,十年后成为地主。每个人都在努力,推动社会不断前进,整体的财富也在节节攀升。积累的财富也会搭上整体增长的顺风车,产生利滚利的效应。而自己工作所付出的努力,似乎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并不会随时间变化很多。于是就有人想了,五年的活儿干五年是干,干两年休三年也是干,为何不利用复利,提前积累提早退休呢?随着这样思想的人越来越多,996的现象随着资本呼啸而来、风靡全国。资本无情,只有法律可以约束。人人抱怨“内卷”,却不愿放弃收割复利的念头。就算有一天我们的工会能够在谈判桌上倒逼资本就范,人们心中的“最快主义”又如何才能修正呢?

  1. 最快主义对我的影响

体现为:总想静下心来做些事情,但是怕被落下太远,因而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通解很简单:突破最快主义的评价体系,超越其评价标准,自然不会受其约束。

突破的方法有很多。

  • 向上突破:“如何看待年仅28岁的郭宇宣布从字节跳动退休?”
  • 向下突破:《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
  • 向死而生:“亲眼看到病区次序井然,隔离区的病房也有空余,所以纳闷这么多病例的病人在哪里?”
  • 超然世外:《到鹤岗买房的年轻人》
  • ……

目前看来,我选择了格局较小但可行性不错的方案。

  • 在美国当外国人。始终不会融入另一种评价体系,却又能偶尔瞥见美国的运作方式和随时间的变迁。
  • 远离硅谷、同质化华人聚集区
  • 宁可自废武功,也要拒绝剥削。“韭菜”无法对抗“镰刀”,就连“布衣之怒,流血五步”都做不到;但韭菜不长了,农民手中的镰刀就不得不用作他用了。这并非逃避现实或者自暴自弃,不过是在不作恶的前提下拎着皮搋子路过罢了。
  • 观察者非看客
  • Alienate
Chen 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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